广东画家陈金章的山水画在北京展出后，引起许多美术家的很大兴趣。几位理论家在展览座谈会上谈到陈金章作品印象，李松说陈金章的山水兼具精微与粗犷，刘骁纯认为，陈金章的作品“画的时候是轻柔的，最后的气氛是豪壮的”；陈醉认为他的画风有“粗犷博大，细微深邃”的特色。这些看法都抓住了陈金章山水画特有的意境。

　　中国山水画讲意境。山水意境既是画家所营造的自然景色使观众联想起特定风景留给他的感情印象，也是画家在表现自然的过程中形成的形式因素引发观众特殊的心理激动。历史上的山水画大师们，对这两方面各有不同的侧重。在山水画最为辉煌的宋代，那些被誉为“百代标程”的画师，都以自己的方式将这两方面的要素处理得十分谐和。前人论北宋山水，谓李成“气象萧疏”，范宽“势壮雄强”……，这种描述，恰如其分地概括了他们作品的不同意境。在我们的印象中，10世纪(即北宋前期)的画家注重这两个方面，即“丘壑”和”笔墨“的平衡。11世纪(北宋中期以后)的画家开始重视后一个方面。这种不同在范宽、许道宁诸人与米氏父子，玉涧若芬……的作品之间，表现得非常明显。位居两宋之间的李唐，则在他创作的前后两个阶段的风格转换中，充分反映出以北宋中期为界的这种艺术观念和审美趣味的变化。

　　这种变化引出一个大问题，即“笔墨”在山水画中越来越受画家的重视。直到山水画的形式因素被归结为若干僵化的标准样式，而摹仿则成为山水画的常规，使山水画的创造精神遭到致命的戕伤。

　　但人们并没有少谈山水意境。可惜，给那些以摹仿前人作品为自己艺术中心课题的画家加上的种种“意境”语词，永远也不能造成在谈论真正的山水画大师时所引起的那些艺术共鸣。因为艺术作品中的意境是一种感情的表现，而摹仿出来的感情只能使别人心烦意乱。斗换量移，20世纪的中国画家从新的角度思考山水画创作。我们注意到生活源泉枯竭对山水画创作的危害，“深入生活”成为山水画家创作的基础，这种新风气使山水画重新获得鲜活的生命力。但对“生活”强调得过了头，“反映生活”成为山水画创作的全部意义，对个性化形式因素的否定酿成当代山水画的重大弊病。

　　80年代的山水画在摆脱多种束缚的同时，也经受了新的考验——有人质疑：当中国人的生活环境和精神状态已经出现亘古未有的剧变之后，我们是否还需要老迈年高的山水画?一些理论家从多种角度论证了山水画早巳失去它生存的土壤。

　　但山水画仍然活着。

　　据我想，一种艺术的生灭兴衰，非关理论推导，非关政策导向，而系于人的感情。如果一种艺术不再使人沉醉和激动，不再使人从它那里获得不可替代的精神享宴，这种艺术虽不亡，亦不远矣。现实的例证俯拾皆是。

　　因此，当我看到“质有而趣灵”的山水新作，在“应会感神”的同时，总为山水画仍然保持生命活力而欣然，翕然。

　　陈金章的山水画，使我感到欣然翕然的是他所创造的独特意境。这种意境难以名状，仿效传统画论的说法，我称之为“雄秀清远”。

　　他所描绘的风景大都具备几种要素：山岳的高峻，水波的浩淼，峡谷的幽深，云霞的微茫，树木的苍古。这一类景物本身就可以使人产生雄强崇高的联想，而画家更以广阔迷茫的空间统汇、融合、调动、选裁这一类景物，使画面具有丰富，自然的空间感。

　　造成“雄秀清远”意趣的不仅是景物的选择、安搏，也由于他的技法。可以感觉到他对北宋山水画家和现代山水大师的学习借鉴，例如对黄宾虹、李可染以及岭南派山水画家的研究。这种学习和研究促成了他个人的绘画笔调，一种清逸，俊爽的笔致，他下笔潇洒爽快，但毫无滑、浮、媚态。

　　他在处理深重的墨韵时，颇得李可染的趣味，画面最深暗处有丰富的衰现力。但他画中最深重处似乎不只是阴影，更多的是草木的茂密和岩壑的幽深，黑处显得深厚。同时，他常常把最深暗的部分与最亮的部分并置，越发显得通透有力。

　　他也常常将相同形状，相同动向的线条重重并置，一层层一组组，像音乐中重复扩展的乐句，将感情的波澜渐次推向高潮。这种画法增强了形式张力，使画面具有特殊的力度。

　　他对浅、亮、“空白”的处理更有特色。他所画的山水，使人感到太阳从充满水气的空中散射光芒，明亮面溟濛。他对待“空白”不是简单的“留白”，而是细心地、有时是反复地渲染，勾描，使流云、水面、雾霭具有特定的表现性。一般的“留白”是让空白周围的笔墨通过观众的想象去填补空白，而陈金章画上的“空白”是可以“远观其势，近现其质”的，这种画法是他的山水极具有空间魅力的重要原因。历代诗人、画师都曾为中华山水的无尽空间倾倒，陈金章在这一方面的成功表现值得山水画史关注。这种“山色有无中”的效果不仅表现在高山大河如《千古江山图卷》这样的画上，也表现在边角小景如《暮韵图》这样的画上。幽涧草木间，也蕴含着天地悠悠的意味。由此可知，雄秀清远不仅是(或主要不是)景物即题材的选择，而是一种心境，一种人格追求。

　　中国文人视清、远为一种精神、性情，山水画家对“远”的重视，是因为无尽空间体现一种心境，一种对尘俗的超越。陈金章的山水意境，正是对这种精神追求的形象体现。